莫染初心

请抱抱我,然后对我说:你还活着

黄记铺子

黄伯的大半辈子都和凉茶度了过,前半生看火,后半世配药。坐在店口,等客来了就给人看看症状,舌苔发黄是上火,喉咙发苦为湿热。对着症状左抓一壶右拎一壶,好几味的药汤混在一起,几块的凉茶能治不少毛病。

要说这黄家也是个会挑地儿的,选在了个八岔口,后边是城中村的居民区和菜市,前面是学校,再隔一两条街就是广场,人来人往的客流量都是可以变现的血汗钱。

“老板,来杯癍痧,要热的。”

“逛街还是在这?”

“逛街。”

提一铁壶,放在炉上,苦涩的味道随着咕嘟咕嘟的声音弥漫开来,你甚至可以闻着味的浓淡来判断药汤的热度。等客人领过袋子,里头是一瓶热腾腾的乌漆嘛黑的凉茶还有一小包陈皮丝——几十年不变的套餐。送走匆匆的客人,黄伯摆出算盘,“哒哒”地盘算着收入。今天也就卖了几十瓶,一瓶也就七八块钱,整个下来还不够买药材的支出,更何况东家那还要收铺租哩!就算东家看在他死去的老父亲的旧识恩情不涨他铺价,飞涨的物价也不会等他!再这么下去,不倒闭都难啊——黄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,老大的岁数了,跟着父辈打理时见过几百号人的长龙,等铺子交给他后,客人是一天比一天的少,熟人也走了不少,到底都到岁数了啊。盯着算盘上已有年头的包浆,黄伯打心里盘算着怎么让店铺再做起来。以次充好是万万不能的,凉茶是要过口的、要入肚的,他不能砸了自家老店的招牌;药渣复熬也不行,没那个功效的,还是砸招牌的活计……思来想去,黄伯决定从种类上下手。

第二天,黄记铺子的店面就重新布置了一番。铺子门口多了一块板子,红纸饭上除了癍痧、利咽、五花、降火、清肺等常见的凉茶种,还新增加了酸梅汤、龟苓膏、绿豆沙、菠萝冰等一系列的糖水。这已经是五月天,广东暑气渐长,店铺的收入早晚能仗着冰冷的糖水捞一把。早上稀稀哩哩是来买凉茶的人,唯一的大单子就是隔壁邓家媳妇提着个热水壶来打凉茶,说是家里老小喉咙不舒服,得来上这个一两口。而下午照常是最热闹的时候,放学的孩子们捏着家长给的零碎小钱,跑到店铺门口东瞧瞧西看看,你买一杯酸梅汤,我来一杯西瓜冰,交换着喝。一个两个,一群两群……店铺前聚集起了孩子堆,又吸引了过往的路人,那是源源不断的客人,是源源不断的财。

整个下午就在忙碌中过去了,黄伯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人手一杯凉茶的辉煌日子,乐呵乐呵的,虽然卖出去的大多是糖水,但至少有了起色。早上做凉茶,下午出糖水,夏天卖冷饮,冬日推热食……日复一日年复年,黄记的生意是越做越好,“起死回生”的老字号又一次在街坊间口口相传,反观黄伯倒是有些许不自在了。

“这生意这么好,你还苦什么脸哩。我要是你,早乐开了花!”后市的张屠这么说。

“人总要生活,别跟钱过不去……”来买酸梅汤的邓婆如此说。她的儿媳又怀了一胎,天天盼着黄记的酸梅汤,味儿够正。

是,谁不晓得钱的重要,有钱他才能守住父亲留下来的铺子。可他就是感慨,就是不甘心,凉茶铺子的糖水比凉茶还受欢迎,这不是对不起家业么!每每拉开看见柜子里躺着的可爱的药材,在灰尘之中暗淡了光彩,沉睡的日子里苦香消散,又染上了腐朽的潮汽味——又是一批流水的药材。黄伯无奈抽出柜子,轻轻倒出里面的珍宝,又换入新的美人,等着哪一天她们的天子出现。

可黄伯万万没想到,懂行的天子没来,反倒是遇着来争宠的!临学校和广场的路上,新开了家奶茶店。小清新的日式装潢,暖黄色的灯光下温馨的气氛吸引了成对的小情侣和来打卡的人;产品的味道也是不可挑剔。多肉葡萄酸甜可口,四季奶青淡雅滑顺,栗上茉香甜香可口……人传人的好评把黄记铺子大半的客人都吸引了去,没有人能抗拒甜美的滋味,更何况也就几步路的事,谁会拒绝呢?黄伯也不能。他的确去过一次,点了一杯珍珠奶茶,随意在楼上找了个位置坐下,思索着怎么才能做到这般的成绩。

店铺要重新装修么,换上年轻人钟爱的小沙发和精致的桌凳?不,那不是我的风格,那不是美人们该待的地方:她们是沉淀岁月的古典的风韵佳人,朱红錾花的楼阁、雕栏玉砌的长桥才是她们的世界。那要再出品点别的吗,孩子们喜欢的?烤肠、烙饼、糯米糍堆……嗯,还是做奶茶吧,简单点,毕竟人也老了。

黄伯下楼去了,留着那杯珍珠奶在原地孤芳自赏,凉了温度。回到店里,他联系上了批发市场的老友,问有没有做奶茶的原料。“有啊,我明天给你送来,保证正品!”黄伯乐呵呵地答应了,又和老友拉了会儿家常,终是恋恋不舍地挂断了电话。

日上梢头之时,老友如约送来了原料——满满好几桶的粉末,白的米黄的青的紫的,五颜六色五花八门,着实把黄伯看得晕头转向。他问:“不是些奶和茶叶吗?怎么是些粉了,奶粉?”“奶茶粉,味道都给你调好了!这个是普通原味,这个是浓香,还有这个,奶绿!”老友清点着他带来的原料,一点点地给他不开窍的友人指点迷津,“除了水果茶,拿这个冲出来就好了。你看人店铺里是给你摆了红茶绿茶茉莉茶,脱脂半脂全脂奶,但多少还是会兑点——”“这是在骗人,我不能对不起我的顾客!你给我拿回去,换些牛奶来!”黄伯打断他的解说,“茶的事我自己决。”

“你这样不划算啊。”

“来我这的都是孩子和妇人,不能坏了他们的身体!”

友人见拗不过,只得带着货物又跑一趟,送来了品质不错的牛奶。而黄伯则自己去了一趟茶庄,挑了些中规中矩的茶叶回来。两样都有了,黄记铺子便开始了它的奶茶活计。把叶子泡出色,连汤带渣灌入奶锅里,浅棕色的汁液在火上沸腾,醇厚的奶香和悠长的茶韵交织,一半入冰柜,一半留灶台上温着。新品没有辜负黄伯的期望,为他揽回了好些客人,甚至还隐隐把隔壁奶茶店的客人也给吸引了过来。

然而好运只是一时的,过不了多久那些人又都回去了——店铺装潢、奶茶种类、产品包装……顾客们总是挑剔的,要适合拍照、要丰富口感、还要价格比较。没有人相信一个凉茶铺子的几块钱出头奶茶会是真材实料的出品,人奶茶店里的能看见牛奶、茶汤以及各种配料,那都是至少要十多块钱的。既然品种打不了,那就压价格!小孩子没有多少零花钱,凑个把日子才能到奶茶店里点一杯,没有人能抵挡物美价廉的诱惑。

黄伯说干就干,第二天便将糖水的价格给下调了。也并非没考虑过要不要也给凉茶降降价,到底好的药汤依托好药材,压不了啊!他坐在门口,摇晃着蒲扇,闪着期待的眼注视着来来往往的未知的客人,“同学仔,要不要来杯喝的,今天店里优惠!”说罢,还用蒲扇轻指了指新贴的价目表。

那些被唤停的孩子盯着价目看,没有主张似的呶呶嘴,用胳膊蹭上隔壁的小伙伴,“买吧,今天有优惠耶。”“那你想喝什么?”“奶茶。你呢?”“菠萝冰吧。”一群孩子七嘴八舌地讨论着,“我要一杯酸梅汤!”“绿豆沙!”……

“好,好!”黄伯连忙起身去给他的小顾客服务,“奶茶、菠萝冰、绿豆沙、酸梅汤……来,拿好了啊。”递上饮料和吸管,接过孩子们手里皱巴巴的散钱,又是一桩生意。

入夜收摊,他躺在床上,枕着手肘时莫名委屈了起来。怎么就没人点杯凉茶呢?他不明白,厌苦的话不还有五花茶、清藕茶这类偏甘的种类么,怎么五六块钱的没人要,隔壁的奶茶却能获得一掷千金的待遇!不能让凉茶再这么沉默了,打个活动,每周做一次折扣,总会有人,终会有人的……思绪来不及飘远,黄伯就陷入了浅眠,沾有浊泪的眼角舒展而开,好梦一场。

“哟!老黄,你还搞了个折扣日呀,够时髦!”路过的老客往上瞟一眼高挂的横幅,接着就往店里凑,“来杯清肺。”

“在这?”

“在这。”

端过茶碗,噘起嘴吹一口热咽,缓缓灌下肚。咂咂嘴,他道:“我看你这生意不挺好的吗,怎么也搞这玩意了?每周日全场凉茶五元钱,本来卖的就是近成本价了,怎么还降下去?”“这不没人点嘛,总不能真就只干糖水,我这是凉茶铺子……”拨弄新熬出的凉茶,隔渣倒入铁壶里,柜面上再添上一份热腾的汤。“嘿,我看你还是别这么搞。最近天冷,药材出不了地,涨价啦!经不起你这么耗!”放下茶碗,他把听来的消息全吐出肚,“还有,你这地可能保不住了——”

“你说什么胡话呢!”黄伯觉得得给自己来一碗降火茶了,“我这店好好的呢,收入不比她们,但也开得下。你赶紧吐口水再讲过!”

那客人也是个心疼老店的人,但那是“木已成舟”,黄伯早晚要知道的,“你这里客流多,前边那家奶茶店的老板看上了。和东家打听你这铺租了,东家趁机开了高价,没想到他还真吃得下……”

这地段除了人流外环境根本不行,车废气和后街菜市的微腥每天都会定时爆炸,黄伯万万是没想到那家精致的店会来打他的主义。“不行,不行!我去和东家谈谈,这是我的命根子啊!”

他早早收摊,落闸后直奔东家的住所。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,只晓得黄伯是那场博弈中的败家。

凡事都有尘埃落定的那一天,所有人都习惯了这个更迭,凉茶哪有奶茶好喝,黄记的奶茶没小料价格也低,谁知道是什么做的呢?除了偶尔还有犯小毛病的人循着记忆来到铺子前,什么都不剩下。邓家的媳妇倒是偶尔还会去找黄伯家里找他,买点酸梅汤和凉茶,或是受人所托从他那带些药材。

“阿梅,等哪天你得空,帮我再去找黄伯买些金钱草和决明子,他那品质好。”对门的大婶拜托道。

“没啦,黄伯人走了,带不了。”邓家媳妇单拎着快递包,一手旋动门匙。

“啊!这,这是什么时候的事——”

“早两个星期。他家人从外地回来,送了一程。”她叹口气,惋惜那位慈祥的老人,“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人,我怀老二时天天馋他家酸梅汤。他顾及我,给我调了配方,好喝,也不碍着胎儿。”

“是啊,他做的都是街坊生意儿,怎么后来就不做了?”

“东家呗,那奶茶店老板给的多,黄伯卖的那些钱就够个正常经营,哪打得过。黄伯人也老了,东家也想让他休息休息,别老守着那些旧东西,多走走。”

“也是,他家那东西难做,喝人也少了好多啊……”

拉扯完家常,邓家媳妇提着包裹开门入家。拆开了,竟是黄伯的书,记载了所有凉茶的配方,这可是看家的本计,怎么就随随便便给人了。她急打电话联系黄家大儿,才得知那是黄伯授意送她的。“父亲说,要给凉茶留些什么在。通知我把它送给你的。”

“太贵重了,我不能收啊这——”

“没关系的,反正喝的人也不多了,放我们这也没用。你不是平时会帮着街坊找我父亲买凉茶么,你可以自己做了去送。”

她捧着那本卷了边的书,虫蛀的黄,霉潮的灰,却是散着柔和的光与清香。

她接受了黄家大儿的建议,自己做起了凉茶小生意,学着黄伯的定价,倒是有一段时间的好生意找上门。

“那后来呢?梅姨不做了吗?”

“亏本了,没了。”

“那我们现在去哪?”

“去二市那边看看秋嫂还有没有开,有就在那买。”

“如果没有呢?”

“再说吧……”




碎碎念:

在网上看过把凉茶做成冰粉或者是做成所谓的冷萃,一些老凉茶粉只能说都是邪教,凉茶和中药有异曲同工的意思,冷了就不能发挥效果了。

比较难受的是附近的凉茶店都倒闭了,在广州也挺难找到一家正的,站在门口也只能闻到甘蔗汁的味道,药味几乎是没有了(无比怀念以前4块钱一瓶癍痧直接解决喉咙发炎的日子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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